橄榄树

来自地中海沿岸国家的橄榄油，现在开始摆到我们中国人的餐桌上。每当看到那澄明透亮的"液体黄金"，我眼前就不由出现一个又一个与橄榄有关的场景。

我知道橄榄，最早是看到报纸上提到象征和平的橄榄枝。由此追索，得知典出《圣经•创世记》中挪亚方舟的故事。我见到实物，最早是吃橄榄果。那是1986年访问南斯拉夫时，每日三餐均有像葡萄粒一样大小的青果或紫果摆在餐桌上。那是腌制的橄榄，果肉丰厚，略带咸味，专门用来开胃。此前就听到过"耐嚼的橄榄"之说，这次亲自品尝，发觉果然名不虚传，确实是越嚼越有味道。后来，我奉派到中东地区去工作，从北非的摩洛哥、阿尔及利亚、突尼斯，到西亚的土耳其、巴勒斯坦、以色列，亲眼看到一片又一片的橄榄树。树高一般高六米到十米，枝桠繁茂，椭圆形的叶片油光碧绿。其实，碧绿的只是阳面，阴面则呈灰色，好像涂着一层淡淡的银粉。风起处，叶片翻动，不同色调的光影闪烁，犹如大海中微波细浪的涌动。橄榄树春夏开花，花呈白色，黯然有幽香飘飞。橄榄树秋季结果，果呈椭圆或纺锤状，初为青绿，成熟后变为淡黄或深紫。摘一颗品尝，味道清鲜，只是点苦涩。因此，必须腌制方好入口。

我后来又去南欧的希腊、意大利、法国和西班牙，发现那里的橄榄树更为常见。原来，环地中海二十多个国家，每个国家都有橄榄树栽种。只是地域不同，树的品种不尽相同。据估计，全世界现有橄榄树八亿多株，百分之九十以上集中在地中海沿岸，最大的种植国是西班牙、意大利、希腊、突尼斯和土耳其。橄榄树最大的经济价值在于其果实。果实可以直接食用，但大多用来榨油。果肉和果仁含油量都较高，每吨橄榄果可榨油二三百公斤。全世界年产橄榄油约二百万吨。西班牙是世界第一大橄榄油生产国，一般年产量占世界的百分之四十。

橄榄油是西班牙、希腊、意大利、阿尔及利亚等地中海沿岸国家的主要食用油。这种被称为"上等绿色保健食品"的食油，富含不饱和脂肪酸，能降低胆固醇，促进油脂消化，有助于预防心血管病和糖尿病。它还含有大量维生素E，能延缓机体的衰老。在古代的埃及、希腊和罗马，橄榄油调上花粉，被视为上等化妆品。据传说，古希腊爱与美女神维纳斯、古希腊爱情女诗人萨福、古埃及艳后克娄帕特拉，都曾使用这种化妆品美容。橄榄油在古代还被用作防腐剂。古埃及法老的遗体制成木乃伊，就多用这种油来处理。

橄榄树生长在山野沙丘，生命力旺盛，冬不怕霜雪压枝，夏不怕炎阳炙烤。树龄长可达三四百年，即使树干老化枯朽，树根往往青春永葆，不时从地下孳生出嫩黄的幼芽。

作为一个物种，橄榄树存在已很久。在意大利中北部的里窝那附近，发现了两千万年前的橄榄树化石。但是，人工栽培的时间好似并不长。考古学家在希腊南部的克里特岛发现，米诺斯王宫遗址中有许多存放橄榄油的陶罐和榨油的石具，壁画中则有描绘当地人用橄榄油祭神的场面。由此推断，公元前3500年左右，橄榄树开始在克里特岛栽种。后来，从那里传播到地中海东岸闪族人聚居的叙利亚、黎巴嫩和巴勒斯坦。公元前1800年前后，随着希腊的强盛与对外扩张，橄榄树逐渐传播到地中海北岸与西岸的意大利、法国和西班牙。公元前九世纪，生活在现今黎巴嫩一带的腓尼基人发展航海业，把橄榄树种带到地中海南岸的埃及、利比亚、突尼斯等北非国家。到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鼎盛时期，橄榄树已成为整个地中海地区普遍栽种的树木。

地中海滋润着橄榄树，橄榄树不但给地中海沿岸各国人民提供了丰富的物质生活营养，也提供了丰富的精神生活营养。橄榄树与整个地中海文明的发展息息相关。

橄榄树在地中海沿岸各民族的传说与神话中都被奉为圣树。有一则希伯来神话说，橄榄树是上天对人类的恩赐。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，人类始祖亚当感到浑身疼痛，就向上帝求助。上帝派遣天使长加百列来到人间，把一棵橄榄树交给亚当说：栽上树，结出果，榨出油，就能医治除死亡之外的一切疾患。因此，在中东一些地区，至今仍有人还保持这样的习惯：每天早餐都要拌上几汤匙橄榄油，以确保肌体内的所有部件都顺利运转。在希腊传说中，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都想占有阿提卡地区。众神经研究决定，谁能给人带来福祉，阿提卡就归谁所有。波塞冬用其三股叉猛击山岩，立即有一股泉水涌出。雅典娜用利剑猛劈山岩，那里当即长出一棵橄榄树。橄榄树受到人们的欢迎，雅典娜因而获胜，占有阿提卡，并把其主要城市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为雅典。在罗马神话中，大力神提着橄榄木制做的手杖行走在地中海岸畔。手杖一触地，立即就有一棵橄榄树生长出来。从此，橄榄树成为地中海沿岸各国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不知是因为这些神话传说的影响，还是因为实际生活的体验，地中海沿岸的人都喜爱橄榄树，崇敬橄榄树。久而久之，橄榄树在这一地区流行的基督教、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中就成为神圣之物。《圣经•创世记》中鸽子在洪水泛滥后衔回新鲜橄榄枝的故事，早已是犹太教和基督教解释人类创世唯艰的经典。《圣经•耶利米》记载，耶和华在谈到繁荣的以色列时说，那里的"青橄榄树，又华美，又结好果子"。因此，古代以色列的国王所罗门和大卫都非常重视橄榄树的栽培。他们甚至还设置专门警卫，日夜看守栽种橄榄树的园地和储藏橄榄果的仓廪，以确保圣树和圣果的安全。同样，古希腊也视橄榄树为神圣之树，谁若随便砍伐哪怕一棵，都会被处以流放或死刑。古希腊人和古希伯来人还都把橄榄油视为圣油。在隆重的宗教仪式上，他们用橄榄油洗礼，用橄榄由点燃圣灯。据《可兰经》记载，安拉在西奈山栽种一种树，"它生产油，供食者作调味之用"。同时，还有记载，"安拉是诸天与大地的光，他的光好比壁龛中的一盏明灯，那灯被玻璃罩着，那玻璃好像灿烂的明星，它是用一株吉祥的橄榄树（的油）点亮的。"这表明，伊斯兰教把橄榄油视为吉祥物，而把橄榄油点燃的明灯，等同于安拉之光，照亮诸天与大地。

橄榄树同地中海文明一起成长，不断出现在古代的科学、历史和文学著作中，出现在各国的重大典仪中。早在公元前5世纪，有"医学之父"盛誉的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就认为，橄榄果既是食物也是药物。古希腊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则在其名著《博物志》中详细记载了橄榄树的特性。古希腊文学家荷马称颂橄榄油是"液体黄金"。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曾亲植橄榄树。在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看来，橄榄树是清纯、胜利的象征。每逢体育比赛，运动员上场之前总是用橄榄油涂抹全身，以舒缓肌肉；得胜后披戴用橄榄枝编织的花环，以显示荣耀。而每逢战事，人们总是把用橄榄枝制作的冠冕献给凯旋的将士，把橄榄油洒在烈士的坟墓上，让它透过土壤渗进尸体，使之永世长存。

橄榄树至今仍影响着地中海沿岸国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在以色列，以蓝色作底色的国徽上，两侧各有一个橄榄枝。在塞浦路斯，国旗上有两个绿色橄榄枝作底衬，国徽上不但有两个绿色橄榄枝作底衬，中间的白色和平鸽口中还衔着一个橄榄枝。在这些政治性标识中，橄榄枝已成为期盼和平与安宁的"政治符号"。在希腊，人们总是说："我们是就着橄榄油吃面包长大的。"那里现有七十多万农户经营着一亿四千万株橄榄树。每当橄榄果采摘的季节，简直就是民族的节日。国家给公务员放假，让他们回到自己家乡的橄榄园去做帮工。在突尼斯，橄榄树被视为"民族财富"，是青春和信任的象征。青年男女谈情说爱，总爱在橄榄树下进行。在婚礼上，男青年把刚折下的橄榄枝献给新郎和新娘表示祝福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娘的女伴，突然将新郎包围，把藏在身后的橄榄枝甩出来抽打他。新郎不抵抗，而是含笑忍受。打得越凶，他笑得越开心。当地人认为，只有经受住橄榄枝的抽打，新郎才是真正的男子汉，值得姑娘以身相许。

现在，橄榄树已从地中海沿岸移植到世界各地，赞誉它的声音越来越广泛。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•杰斐逊曾说："橄榄树确实是上天所赐最珍贵的礼物。（用过橄榄果）我简直就不想再吃面包了。"美国十九世纪著名和平运动的倡导者伊莱休•伯里特撰写有大量吁求世界和平的连载文章，刊发在欧洲各国的报纸上，总冠名为《橄榄叶》。英国著名小说家奥尔德斯•赫胥黎写道："我特别喜欢橄榄树。这首先是因为，它的叶子象征和平，它的金色的油象征欢悦。"英国小说家兼诗人劳伦斯•达雷尔曾长期旅居埃及的亚历山大市，创作有长篇小说《亚历山大四部曲》。他在其中写道：地中海地区所有文人骚客的文思，"似乎都是从唇齿间那些紫橄榄的苦涩味道中涌出。那味道，比酒肉更香醇，比凉水更清冽。没有任何其他大自然的产物，能造就从遥远的古代直到今天的人类文明"。西班牙诗人加西亚•洛尔加写道："天使蓄着长长的发辫，拥有橄榄油一样的心脏。"西班牙诗人兼剧作家洛佩•德维加则称颂橄榄树说：美丽的圣母啊，橄榄树！你的花给我们油以享用，给我们生命以延续。

橄榄树何时传到中国，不知专家有无考证。我们现今知道的是，橄榄树在广东、广西、浙江、福建、台湾等地早就有栽种。北宋诗人梅尧臣称色泽青绿的橄榄果为"青果"。元代农学家王祯在《农书》中说，橄榄果"味苦涩，久之方回甘味"。也许正因为如此，北宋另一位诗人王禹偁将橄榄果喻为"世乱乃思之"的谏言，因称其为"谏果"。明代名医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对橄榄果的情状及其防病疗疾的功效作了详尽的描述。我国台湾地区的女作家三毛看重橄榄树饱含的情感因素。她创作的那首缠绵悱恻的怀乡之曲，名为《橄榄树》。歌词中有言：我为什么流浪？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，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，为了宽阔的草原。还有还有，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。三毛为追寻自己的理想，离开台湾来到盛产橄榄果的西班牙，又来到同样盛产橄榄果的突尼斯。在她的笔下，橄榄树是对乡土过分依恋的挣脱，是对更加广阔的世界的寻觅，是对永久和平的向往与追求。